中醫眼科臨床治療經驗舉隅
沈邑穎
壹、前言：
眼科自西元十一世紀的北宋開始成為獨立的專科，歷經各代醫家的發揚，到了明清時代是眼科最蓬勃的時期，發展出內服藥、外點藥、針灸、金針撥障術等各種療法，捍衛民族「光明」的命脈。但自清朝西學東漸後，中醫眼科即開始沒落，即使台灣每年許多新科中醫師都是選考「傷眼科」，可是，待實際臨床後，真正以中醫治療眼科者如鳳毛麟爪。無怪乎目前無論是社會大眾，或者西醫，甚至中醫同道，多不知道中醫可以治療眼科疾病。許多患者前來本科就醫後慨嘆：「早知道中醫可以治療眼科病，我的病情早就可以減輕，不至於發展至今了！」
今年的《中醫藥論叢》中有一篇筆者的拙作《中醫眼科的經絡理論及臨床應用探討》﹝1﹞，該文為筆者過去一年多來治療眼科病臨床經驗的總結。文中主要透過探討「經絡」這個眼目官竅與內在臟腑間的溝通橋樑，其在中醫眼科的理論及臨床應用上所扮演的角色，並以經絡整合針灸與內科方藥，作為「眼病及經絡的關係」的入門篇章，應該也是中醫眼科領域中首次從全方位的角度探討二者關係的文章。筆者很希望能將該文就正於黃庭同道，但是，篇幅實在很長(58頁)，二十幾份圖表，份量不少，部分同道已經表示過「不易一次讀完」，所以，在今年的《黃庭中醫會刊》中，特別擷取與臨床較有相關的內容，希能與同道一同探討學習。
貳、治療經驗：
《內經》中有關眼科的治療內容，針灸條文遠多於藥物治療，可見針灸是治療眼疾的有效方法，筆者也多採用針灸治療，以下簡介臨床常用思路：
一、循行交經部位應用：
許多經絡在同一部位相交，因此若此部位發生病變，則可取在此交經的經絡治療。如胃經與膀胱經兩經交會於鼻根附近，「風氣與陽明入胃循脈而上至目內眥，其人肥則風氣不得外泄，則為熱中而目黃；人瘦，則外泄而寒，則為寒中而泣出。」《素問．風論篇》「風入係頭，則為目風眼寒。」《素問．風論篇》因此，若病變部位在眼內眥、鼻根處，如睛明穴附近腫痛，慢性鼻炎鼻竇腫脹，皆可取胃經的下巨虛(原理說明於「下合穴應用」)治療。
肝經與膀胱經會於巔頂部，膀胱為州都之官，主水液代謝；肝經病候中有小便異常「遺溺、閉癃」之證，肝經環繞陰器，病候見陰部疾患，這些病證皆可於巔頂處取穴，此也印證《內經》中「下病上取」的治則。
二、表裡經應用：
可視為「眼科經絡辨證」的應用，針灸取穴時可選用原絡配穴，加強療效。筆者常用肝經(肝衝明)、膽經(膽墟溝)、腎經(腎溪飛)、心經(心神正)等四經的原絡配穴治療眼疾。(作者注：括弧內為原絡配穴的簡單口訣，提供參考。)
三、郄穴應用：
郄穴為氣血深集之處，筆者常取之治療病位較深的疾患。如手足太陽經經氣相通，先賢常取二經合用，筆者循此思路，以養老配金門穴，治療眼底病變。
四、透穴應用：
筆者針灸師承 周左宇老師， 周師的老師之一為近代針灸大家 承澹盦先生。 承師善用透穴法， 周師亦常用此法，如液門透中渚、腎俞透志室、曲池透少海、養老透間使等。 周師的養老透間使原本應用於腰扭傷，筆者根據養老為小腸經郄穴，間使為心包經經穴的特質，廣泛應用於臨床各科，其針感非常強烈，療效也很顯著。
眼科疾患筆者除了取養老透間使外，近日再在 周師的基礎上，發展出養老透神門，兩組透穴合用，以二針透三穴，治療眼底病變兼有退化、血循障礙者，如視網膜、黃斑病變等。
五、下合穴應用：
《內經》云：「上氣不足，腦為之不滿，耳為之苦鳴，頭為之苦傾，目為之眩。」《靈樞．口問》「氣脫者，目不明。」《靈樞．決氣》胃經的足三里乃補氣要穴，大小腸經的下合穴皆寄於胃經，「大腸小腸皆屬於胃，是足陽明經也。」《靈樞．本輸》，獨取胃經可兼及大小腸經。大腸經與肝經相通，小腸經與膀胱經、脾經、肺經相通，所以取足三里、上/下巨虛三穴可治眼科多經病變。
大腸經、小腸經、膀胱經、心包經及心經皆治「目黃」，歷代以來對於目黃一症多數認為是他覺性的白睛發黃，且認為與濕熱黃疸有關，但是現代李鼎氏認為「當指眼睛昏黃見症，不同於黃疸」﹝2﹞，結合臨床，部分眼底病變患者，在病情惡化時，常主訴視力逐漸昏暗，如由黃昏漸進晚間的感覺，對光線的需求比較大，此為自覺性目黃，多屬氣血不足。因此，「目黃」至少有兩證：濕熱邪鬱及氣血不足。
養老透間使、養老透神門性質偏血分，前者以瀉為主，長於活血，後者以補為主，養血為先。足三里、上巨虛、下巨虛性質偏氣分，可補可瀉，取上巨虛可兼通肝經，取下巨虛則可兼通心經及膀胱經，兩穴都有清利濕熱之功，臨床可依證選用。
六、通經經絡應用：
大腸經通肝經，自古即取二間、三間、合谷穴三穴治療眼疾。筆者臨床應用，療效良好。其中，三間為俞木穴，與肝膽經的風木特質相通，故常單取用治急慢性結膜炎或是單純性的眼癢症。
七、內科思路應用：
金元四大家中，李東垣先生對於經絡最有研究，對於眼病提出「五臟六腑之精氣，皆稟受于脾，上貫于目。脾者，諸陰之首也；目者，血脈之宗也。故脾虛則五臟之精氣皆失所司，不能歸明于目矣。心者，君火也，主人之神，宜靜而安，相火化行其令。相火者，包絡也，主百脈皆榮于目，既勞役運動，勢乃妄行，又因邪氣所并而損血脈，故諸病生焉。凡醫者不理脾胃及養血安神，治標不治本，是不明正理也。」﹝3﹞依據這項思路轉換成針灸，取用足三里、上/下巨虛即足用矣，比藥方更簡約。
八、局部與遠端取穴應用：
1、局部穴的取用：若以內科思路配合眼科特殊診法，眼睛局部的穴位不必然要用，但是若將之作為「引經穴」，亦即將辨證後取用遠端穴位的經氣導引至眼部，則局部穴位可配合遠端配穴用之。
2、局部與遠端穴應用先後：筆者喜用動氣療法，即使在治療眼科病，亦常引導病患將注意力集中於眼部。值此之故，除非為了體位方便而先取眼睛局部穴位，否則一般多先從遠端取穴，配合眼部的動氣療法，最後再加上局部穴。
九、傷科治療經驗：
膀胱經、小腸經、膽經及大腸經經筋都循行於頸肩部，此四經與眼部密切相關。頸部肌肉緊張也會透過經絡影響眼部，導致眼疾發生，尤其是眼睛的慢性疲勞和假性近視。筆者臨床發現，藉由放鬆頸肩頭部肌肉，也可以明顯改善眼部症狀。一般可先做簡單的頸椎拔伸，鬆弛肌肉，調整錯位，然後再取絕骨穴透三陰交(健側)、手三里(健側)、風池穴深刺(患側)，讓針感達眼眶及眼部。筆者應用 周師「三天三骨症」(詳文請參閱筆者拙作「三天三骨症的介紹與臨床」﹝4﹞)中的二天「天柱」及「天髎透曲垣」(患側)，效果亦佳。
十、季節性變化影響：
眼睛居於頭面高位，易受風寒暑濕燥火等邪氣侵襲，如果肺為「嬌臟」，那麼眼睛就是「嬌竅」了。在前述「明目之劑」分析中，解表藥使用頻率很高，所以在面對眼科疾病時，應注意季節變化的影響，適時予以疏風解表、清熱利濕、滋陰潤燥。
十一、 應用現代醫學知識：
飛蚊症類似中醫的「雲霧移睛」症，現代人因過用眼力常見此病，西醫多未予以積極治療，但患者常感不適。現代醫學認為飛蚊症多因玻璃體水化、視網膜出血及新生血管等原因引起，從中醫的角度來看，整體病機在於「水」與「血」的代謝問題，據此筆者選用三陰交及陰陵泉二穴作為治療飛蚊症標證的主穴，所病的臟腑經絡是為本證，標本同治，療效可期。
參、結語：
金元四大家張子和先生認為「治病當先識經絡」，《醫學入門》引張子和云：「不誦十二經絡，開口動手便錯。」強調經絡在疾病診斷治療時的重要性。
日本醫學史家山田慶兒先生在研究中醫學的形成過程時，認為存在著三個顯著特徵：「第一是針灸，這種世界其他地域之傳統醫學中沒有類例的特異性治療方法的發達。第二是與這種針灸療法相聯繫，形成了醫學的理論。第三是產生於針灸醫學中的理論，發展成以藥物療法為代表之醫學整體的基礎理論。」﹝5﹞對於經絡系統在中醫體系的核心地位給予高度的肯定。
大陸經絡研究學者黃龍祥先生對於經絡的特性有非常精闢的看法﹝6﹞，茲整理於下：
1、經脈學說說明的是體表與體表之間的遠端上下聯繫，以及體表與內臟之間的遠端內外聯繫；絡脈學說說明的主要是體表與體表之間的遠端上聯繫及左右聯繫。
2、經絡學說的科學價值並不在於其循行路線本身，而在於由經脈循行圖所示意的人體上下內外遠隔部位間特定聯繫的規律。如果經絡學說反映的只是體表與體表、體表與內臟之間的局部或鄰近聯繫的規律，只能說明針灸臨床的局部診斷與治療作用(例如背部俞募穴對應內臟病證的診療作用) ，那麼經絡學說就不具有強大的生命力。
3、在古代，中國其他民族醫學以及其他國家醫學一樣，也有類似“穴位”的概念和類似針灸的療法，但是都沒有產生類似“經絡學說”這樣的理論，其根本原因就在於這些療法主要都是局部刺激治療局部病症的“頭痛醫頭”或 “以痛為腧”的療法。
4、中醫的整體觀主要是由經絡學說體現的。
誠為有識之言，不啻是對於目前習將針灸作為「頭痛治頭，腳痛醫腳」阿是療法的一項提醒。
無奈自從《傷寒論》架起中醫辨證施治的大樑後，針灸經絡系統相對地逐漸沒落，雖然有少數醫家從事相關論述，可是，從來就無法像內科系統一樣，深入探究原理，建立精確的辨證施治體系。
試閱多數針灸經絡書刊，部分是未經辨證，僅以病痛部位取穴。另一部分即或有所辨證，但是取穴思路卻膠柱在補氣用足三里，補血用三陰交等層次上。還有一部份則開始以現代解剖學為基礎，建立現代「阿是穴」等。從《內經》以降，經絡理論一再被忽略，閱讀這些書刊，筆者非常感慨，經絡是中醫的核心，針灸這麼精妙的治法，由於易入而難深，很容易被濫用，長此以往，中醫將如何發展？寧不憂心？曾在門診數度以針灸治療頭痛欲裂、胸悶氣難上欲死、嚴重頭暈，無法站立行走等急症，多數病情當場緩解，甚則痊癒。治療的根本，都是以臟腑、經絡辨證，根據經絡系統選用配穴，療效之快，方知中醫誠不我欺矣！
近代人由於生活作息及飲食習慣等因素，眼力明顯耗損，孫思邈先生曾在《備急千金要方》中提出十六項「喪明之本」：「生食五辛，接熱飲食，熱飧麵食，飲酒不已，房室無節，極目遠視，數看日月，夜視星火，夜讀細書，月下看書，抄寫多年，雕鏤細作，博弈不休，久處煙火，泣淚過多，刺頭出血過多。」﹝7﹞現代人不犯此者稀矣！眼科病患之多，難怪各醫院眼科門庭若市。反觀中醫眼科的門診，寥如星辰，尚待有心人士努力。
近代西醫眼科逐步朝向微觀(micro)發展，多強調局部治療，而中醫向來強調宏觀(macro)角度，將局部病證置入全身整體去思考，所以臨床診治時，實不必自我設限於眼睛局部的用藥或取穴，因為再細緻的局部應用，終難敵現代精密的儀器，而且中醫的優勢畢竟還是在傳統的整體觀及辨證施治，這才是中醫的瑰寶。
中醫向來具有豐盛的生命力，善於吸納外來學科的長處，如唐代醫家將印度傳來的金針撥障術融入中醫眼科的體系。近代隨著科技的發展，過去難以觀測的眼底，也可在現代儀器協助下一覽無遺，將這些結構配以中醫的經絡臟腑概念，就可以發展出「內眼結構與六經對應學說」﹝8﹞，賦予中醫眼科新生命。中西醫結合治療眼科病，發揮所長，將是患者一大福音，也是台灣中醫眼科發展的契機。
對於經絡，筆者有著特殊的使命感，可能是臨床常用針灸之故，常與病患同時見證針灸的神奇，可是，其中的原理往往無法從一般書籍中找到，原因就如前文曾提及，前人多以「平面結構」討論經絡，其奧妙之處未被發掘。筆者嘗試將經絡系統逐步擴充後，加入前述的交會及通經等概念，形成了經絡的「立體結構」，發現經絡不再是點線連接成面的架構而已，它以全方位的立體型態包覆人體，從一個點可以成面到立體結構，筆者將此稱為「經絡網路系統」，這才是中醫的核心，中醫許多經典的辨證思路才得一窺端倪。這種結構對於中醫各科疾病的辨證施治，既保存了各科局部的特異性外，更結合了機體的整體性，以多臟腑、多經絡的全方位思考判斷，對於疑難重症特別有效。可惜較之花繁葉茂的中醫內科系統，針灸經絡系統宛如山邊的野百合，但是筆者相信「野百合也有春天」，而且就在不遠時、不遠處。
肆、參考資料：
1.
沈邑穎：中醫眼科的經絡理論及臨床應用探討，中醫藥研究論叢，台北 2006；9(1)：pp.165~222。
2.
李鼎：經絡學，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上海 1995：p.29。
3.
劉河間、張子和、李東垣、朱丹溪：金元四大醫學家名著集成，中國中醫藥出版社，北京 1997：p.474。
4.
沈邑穎：三天三骨症的介紹與臨床，中國中醫臨床醫學雜誌，台北 2003：9(1)：pp.82~87。
5. 山田慶兒：中國古代醫學的形成，東大圖書公司，台北 2003：p.4。
6. 鄧良月主編：中國針灸經絡通鑑，青島出版社，青島 2004：pp.295~296。8、
7.
李景榮等：備急千金藥方校釋，人民衛生出版社，北京 2002：p.122。
8.
唐由之、蕭國士主編：中醫眼科全書，人民衛生出版社，北京 2000：pp.80~82。